“删诗”之争
《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在众多古诗中挑选出305篇,他摒弃了重复的篇章,只选取了那些符合礼义规范的。唐代学者孔颖达对古诗总数达到三千余篇的说法表示怀疑:“司马迁所言古诗三千余篇,其真实性有待商榷。”鉴于对“三千”这一数字的准确性存疑,孔子删减诗歌的说法整体上其可信度亦受到质疑。随后,郑樵、朱熹以及朱彝尊等后世学者,均从各自的研究领域对删诗的观点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近期,那些坚信孔子删减《诗经》并专注于从实物形态角度探究“删”字本意的学者们,已从各地新出土的简牍资料中搜集到一百八十多首所谓的“逸诗”。尽管与三千首的原始总量相比仍有较大差距,然而,这些诗篇中包含了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组诗中的剩余八首,这似乎在一定程度上佐证了“十去其一”的删诗原则。
除此之外,研究者们通过对安徽大学所收藏的战国时期竹简《诗经》、阜阳双古堆发现的西汉初期《诗经》竹简等出土文献的深入研究,对《诗经》各个版本,包括西周王官本、孔子删编本、战国本等,其存在、编纂以及流传情况进行了详尽的探讨。这些研究不仅丰富了支持孔子删诗说的证据,然而似乎依旧难以摆脱对已有解释进行修补的嫌疑。
孔子生于春秋末期,按照常理,书面诗文资料的搜集应当是一个逐步推进的缓慢过程,因此孔子也曾感慨文献资料的匮乏。再者,显而易见的是,孔子对各类典籍的整理并非出于个人著述或创立儒家学派的目的。《论语》这部经典,若非得益于仲弓、子游、子夏、有若、子张以及曾子等众多后学的回忆、整理与连续编纂,恐难成书并流传至今。换言之,其内容多半源自孔子亲历的情境,需对诗文进行删改,而非按预定时间表进行的专项工作。换句话说,若要深刻理解孔子删诗的真正意图,就必须深入探究孔子及其门徒的日常教学、游历各国以及日常口语交流之中。总体而言,孔子删诗的初衷,在实施过程中可能并非一项悄无声息、仅限于书桌案头的独立编纂活动。孔子删诗的动机和目的,理应首先考虑其情境性和实用性,而其影响的对象,则主要是与他朝夕相处的亲传弟子。
明确了整删诗文的目的在于便利师生日常的教学和学习,这就意味着删诗的过程几乎不可能是迅速完成的单一行动。更进一步的解释是,孔子删诗可能是在一个较为宽广的历史时期内,以较为宽松和悠闲的步调,不断进行文献的搜集整理以及通过诗歌进行教化的实践活动。总的来说,删诗应当是与孔子的教学和培养人才的活动相伴随而进行的。
评述为教
《论语》中直接引用“诗”篇超过十次,其中《子罕》篇的最后一章记载了这样一段话:“唐棣之花,摇曳生姿。难道我不思念你吗?只是因为距离遥远。孔子说:‘若真思念,距离又算得了什么。’”这段话通常被认为是在现今的《诗经》版本中找不到的完整诗句。然而,人们或许并不知道,“岂不尔思”这句词其实源于《诗经》,在《卫风·竹竿》、《王风·大车》、《郑风·东门之墠》以及《桧风·羔裘》等篇章中,它曾屡次出现。那么,为何《论语》中引用的“唐棣之华……岂不尔思”这句诗文,在《诗经》中并未得以保留呢?
从句意的前后逻辑关系分析,孔子所说的“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显然是对前面那句“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尔”的回应。因此,实际情况很可能是一种教学场景:孔子听到了来自众多弟子或某个弟子口中吟诵的“岂不尔思?室是远尔”的诗句。孔子随即现场作出“未曾深思,何谈遥远”的评语,这一过程被弟子们记录(或回忆)下来。可以想象,若孔子孤身一人埋头删诗,恐怕很少会有自言自语的需要,更不用说弟子们能亲耳听闻;况且“子曰”二字本身便证实了弟子们确实在场。换言之,此处引用的文段所蕴含的深层含义很可能在于,孔子所提出的“未曾深思,何来遥远”的否定性评价,以及原文中的诗句,均被其弟子记录在案。随后,弟子们一方面将孔子对《诗经》的评论整理成《论语》中的语录;另一方面,这也使得这句诗——“唐棣之花,摇曳生姿。岂不思念?”得以流传。“室是远尔”这一表述,在《诗》篇中已被省略(至少在孔门所使用的《诗》本中如此)。
尽管这尚且仅是一种推测,然而孔子的口头评价大致揭示了孔子删诗中“删”字的真正含义。至于将这一过程最终文本化、系统化地整理和编订,则仅仅是后续的执行任务。这或许正是孔子删诗事件的原型之一,甚至可以说是最为核心的类型。《论语》中关于直接聆听和传授对象之间的“说诗”和“论诗”之语,不仅频繁出现,而且实际上它们正是孔子所倡导的“不学诗,无以言”、“子所雅言,《诗》《书》皆雅言”的教育理念的具体体现,以及语言使用的必然要求。
以文化人
《论语》中,人们常将其视为《诗经》中失落篇章的片段,该片段源自子夏在《八佾》篇中提出的引人争议的问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这是什么意思?”其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一表述也出现在现今的《诗经·卫风·硕人》中,然而却缺少了前面的“素以为绚兮”这五个字。实际上,一个容易被忽视的关键细节正是子夏所提出的问题本身。仔细分析弟子的提问方式,子夏并未采用常规的引用“诗云”、“诗曰”的形式。《论语》的上下文中并未出现与之相关的对话内容或事件背景,子夏的提问似乎仅仅是针对诗文语句的突发提问。那么,这或许暗示了一个极有可能的情况:这次关于“诗”的讨论,实际上是在孔子教学过程中发生的。子夏的疑问实际上是对孔子所教内容的直接引用和准确记录。也就是说,孔子曾带着包括子夏在内的众多弟子共同吟诵和学习诗歌。在讲解《硕人》中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句诗时,孔子口头补充了“素以为绚兮”这五个字的评价,以此来展示他对该诗句含义的准确理解和礼仪的深入阐述。正当此时,孔子的弟子子夏,他熟读诗书、喜好探讨深奥之理(《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听闻此事之后,立刻援引了《诗经》中的原文以及孔子对其的五字评价,随后便提出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的疑问。
孔子曾明确表示“述而不作”,那么“述”究竟是指什么呢?许慎在《说文》中解释道:“述,即遵循。沿着旧有的道路前行即为述,因此,凡是遵循旧有路径并加以阐明的行为,也可以称之为述。”焦循进一步阐述:“对于那些已经有所认识和感知的人来说,通过自己的思考去增减,或者对于那些长久以来含义不明的,有人将其阐明,用以教导他人,使得作者的本意再次明晰,这便是所谓的‘述’。”从这一角度审视,诸如“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与“素以为绚兮”等口头表达及其核心观点,与孔子在诗歌教育方面的实践紧密相连。这恰恰体现了孔子作为“先知先觉者”和“教育者”的身份,对于‘诗’这一古典教育内涵的细腻阐释与精心整理。因此,孔子删订诗歌的原型事件,应当是指以诗歌评论和义理教导为主要形式的诗歌教育活动。此语恰如朱熹所言:“所述之事,其功业实乃成倍于创举。”孔子坚信“文化传承在此”,为提炼并保留诗歌的思想精华,进而承担起整理和传承以“诗”为典型代表的古代文献的使命,将此悄然融入了对众多弟子进行人文教化的言传身教之中。
《光明日报》(2025年07月12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