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逝的电波》舞剧,由上海歌舞团提供图片;音乐剧《爱情神话》,由尹雪峰负责摄影;话剧《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国家大剧院提供相关图片;话剧《十字街头》,高尚负责拍摄;音乐剧《雨中曲》,方非进行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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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众多影片经过改编后成功登上舞台。其中包括《十字街头》、《永不消逝的电波》、《肖申克的救赎》等国内外知名的经典电影,亦涵盖《完美陌生人》、《看不见的客人》、《消失的她》、《爱情神话》等近期备受好评或引起广泛讨论的新作。电影与舞台艺术的转换,几乎囊括了舞剧、音乐剧、话剧以及新空间演艺等多种戏剧类别,其中部分作品更注重沉浸式与互动性体验,因而深受年轻观众的青睐。
戏剧与电影这两种艺术形式在技巧和内容上的相互影响历史悠久,这一现象早已不是新鲜话题。然而,现阶段舞台剧创作在题材选择和改编技巧上展现出新的趋势,仿佛正引领着一场电影为舞台艺术注入活力的新篇章。电影的技术优势和商业特质为戏剧注入了新的观众流量和审美变化,同时也为观众带来了全新的观赏体验。那么,这些变化是否能够成为推动戏剧发展的新动力呢?
向电影借力并不简单
今年标志着我国电影问世120载、全球电影问世130载的里程碑。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电影与戏剧之间的相互影响与改编,其历史渊源同样深远。在此过程中,将戏剧作品改编为电影的艺术手法尤为普遍且占主导地位。其背后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与拥有超过2500年历史的戏剧相比,电影显然是一种较新的艺术形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戏剧对于电影的题材、内容以及结构等方面都给予了关键性的支持。
相较之下,将电影内容转化为戏剧形式的情况较为罕见——尽管诸如《日落大道》、《狮子王》、《比利·艾略特》和《雨中曲》等音乐剧作品以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和《千与千寻》等话剧新创已经问世,但从作品数量和影响力角度考量,电影改编而成的戏剧经典作品仍然为数不多。此外,在理论研究方面,对于这种改编方向的深入探讨也显得相对不足。
相较于戏剧,电影在技术层面拥有天然的优势,特别是在时空场景的转换、叙事视角的转换以及逼真效果的营造上,展现出了更高的灵活性和创造力。将一部已在现场和市场中得到验证的戏剧作品改编为电影,通常能够达到叙事时空的扩展、角色数量和故事内容的丰富,以及视听效果的提升。将电影改编成戏剧会遇到更多的技术难题:尽管二者都属于视听艺术范畴,但戏剧在重现电影镜头中的真实感和叙事的连贯性上存在困难,创作者需尽量将剧情压缩在有限的场景之内,并且还需将电影镜头所呈现的真实感巧妙地转化为观众现场同步的观赏体验。此外,即便那些知名的电影作品本身就拥有庞大的观众群体,能够为舞台剧改编吸引流量,然而,观众对原作所抱有的喜爱和对其情节的熟悉,往往也会提升他们对改编作品的期望,从而加大了改编的挑战性。
将电影这一视听艺术改编成戏剧,需与原作有所区分,充分展现戏剧语言的独到之处。这要求创作者超越观众对电影角色和故事的既定印象,并通过戏剧手段对作品的主题和精神进行创新性的解读与传达,从而使观众领略剧场这一艺术形式的独特魅力。若改编的电影源自小说,则对创作者的跨媒介改编技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需实现两次艺术的转化。
创造独特的“戏剧瞬间”
近期,在国家大剧院举行的伦敦西区正版戏剧《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备受瞩目。该戏剧源自2012年由李安导演的同名影片,完成了一次充满挑战的跨媒体艺术转变。故事主要讲述了一位少年派在海难中,与一只名为理查德·帕克的孟加拉虎在茫茫大海中共同漂流的故事。在影片中,通过电脑动画技术呈现的老虎与少年派在船上的紧张场景,深深触动观众,让他们深切感受到少年所面临的险境与挑战;然而,在舞台上,这样的瞬间难以重现,于是编剧们另辟蹊径,让老虎在舞台上“活”起来:演员操控着老虎的木偶,赋予其人性化的言语与动作,使观众得以领略剧场艺术的独特魅力,进而深入理解故事中关于人性的深刻寓意以及丰富的叙事结构。正是因此,该剧被评价为“创造了神奇的戏剧瞬间”。
所谓的“戏剧瞬间”,即在表演过程中,摆脱对视觉真实性的机械模仿,运用戏剧特有的艺术手法,在特定的时间点激发观众的想象力和情感共鸣,令他们为之振奋,为之感动。
电影和戏剧各有其独特的魅力,电影在技术和视听效果上更胜一筹,而戏剧则着重于演员的台词和身体语言。在电影院中,观众渴望获得一种仿佛置身其中的真实体验和对细节的精确还原,而在剧场里,观众更倾向于欣赏演员仅凭自身肢体和极其简陋的道具,如一根绳子、几个箱子、几把椅子,便能演绎出世间万象。
近年来,我国戏剧界人士致力于打造那种别具一格的“戏剧瞬间”,进行了诸多富有创意的探索和实验。一些作品通过分割舞台区域、切换叙述方式,达成了原本需借助镜头剪辑来实现的叙事节奏;另一些作品则对特写、远景、推拉等镜头语言进行了创新性的转换。去年,黄盈执导了由经典电影改编的话剧《乌鸦与麻雀》。该电影原作描绘了上海解放前夜,一座石库门老宅中,底层租客与官僚阶层之间的斗争。舞台上,建筑复现了电影中的场景,通过空间的分割与重新组合,使得观众席与舞台之间建立了类似于电影观众与镜头间的联系。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推出的《鹿鼎记》2009年首演版,巧妙运用可移动的城墙道具,生动再现了主角在紫禁城内疾驰的场景;而在捕捉鳌拜的环节,身着黑衣的演员被高高举起,从多角度飞向观众席,使得观众仿佛置身于韦小宝、康熙与鳌拜激烈交战的场景之中,感受他们空中翻腾、慢动作以及特写镜头带来的视觉冲击。
黄盈还执导了一部改编自经典电影的剧作——《十字街头》。在这部作品中,电影的原版故事线围绕男主角与一位新搬入隔壁的女房客展开,他们因生活习惯的不同而产生了争执,彼此间不时将纸团投向对方的房间。作品运用了多镜头的剪辑手法来展现这一幕,同时舞台设计上沿用了“一墙之隔”的喜剧元素,两名演员背向观众站立在舞台两侧,共同朝着象征墙板的一侧投掷纸团。在舞台上,导演运用了与电影剪辑相似的方法,引导观众通过联想和想象,拼接出一个完整的场景。
电影工业在技术进步方面确实走在了众多艺术领域的前列,然而,舞台艺术通过其现场性的创作,同样能够给观众带来深刻的情感体验和难忘的记忆印记。即便在叙事上并未进行大幅度的调整,一些经典电影的改编仍能凭借舞台岛分裂等技巧创造出亮点:例如,龙马社对《肖申克的救赎》的改编中,主角安迪手中的蝴蝶借助技术手段飞向观众席,引发了观众的惊叹;英国国家剧院现场(NTLive)推出的同名经典电影改编舞台剧《奇爱博士》,将库布里克式的剪辑节奏进行了转换,通过演员加快的台词、夸张的肢体动作,以及刻意制造的角色反应与事件发展不同步,以独特的喜剧表演节奏,进一步增强了原作的荒诞与讽刺效果。
商业诱惑与美学创新博弈
电影与戏剧之间的相互转化,亦需面对如何界定通俗与高雅艺术地位的问题。尽管电影分为商业片与艺术片两大类,但在实际操作中,商业与艺术的分界线却显得相当灵活。当电影被改编成舞台剧时,其商业特质不可避免地会对戏剧创作产生吸引力,进而带来一定的影响。
电影IP的成熟度所蕴含的商业吸引力显而易见,内容风险较低、庞大的潜在观众群体,这些均为创作者提供了信心。在将既具商业价值又具艺术品质的电影佳作改编为既保持艺术特色又能取得市场成功的舞台艺术作品的过程中,关键在于考验戏剧创作者对电影原作的深入理解和解读能力。然而,若只顾着追求IP资源,而忽略了戏剧的内在品质,甚至为了迅速吸引特定观众而机械地模仿、大量拼凑原作的亮点,甚至采取迎合粉丝的举动,那么最终损害的必然是作品的整体质量。
商业与艺术的较量背后,实则揭示了流量与艺术本质之间的辩证联系。如今,观众们对于改编的形态和手法更加开放,他们关注的焦点不再是改编是否忠于原著,而是创作者是否能够运用新颖的艺术语言来传达原著的精神,是否能在当代视角下对原著精神进行拓展、深化甚至变革,以此来判断自己是否需要在剧场中再次感受这个故事。
尽管商业思维的影响力日渐增强,然而,对于美学创新的关注仍不容忽视,特别是在处理热门IP的改编方面。近年来,不仅仅是电影领域,越来越多的热门剧集也开始被改编成舞台剧。电视剧的叙事跨度较大,涵盖了广泛的时空背景,如果过分追求在有限的舞台空间内尽可能复现大量剧情,以满足观众对角色形象重现的期望,那么未曾看过原作的观众可能会面临理解上的难题,从而将他们排除在潜在的观众群体之外。
过度追求商业逻辑,实际上是对舞台艺术和美学价值的忽视。相较之下,近年来备受瞩目的越剧《新龙门客栈》在跨界改编经典武侠电影方面取得了显著成功。其成功秘诀在于,越剧特有的唱腔和女小生表演形式,将观众在电影镜头中熟悉的武侠世界生动呈现,并且融合了环境式音乐剧的表现手法。这种创新非但没有减弱电影IP的吸引力,反而借助美学上的革新,成功缩短了经典作品与年轻观众之间的心理距离。
本土美学才是智慧锦囊
在数字化技术盛行的当下,不同艺术领域的技术与表达方式正日益频繁且迅速地相互渗透与借鉴,故此,我们有必要深入探讨戏剧艺术本身的独特魅力。透过中国电影与戏剧之间的互动,我们能够洞察到其中蕴含的深厚文化底蕴与美学价值。
蒙太奇作为电影的核心表达手法,其独特之处在于,通过镜头的巧妙剪辑,间接且含蓄地引导观众领悟故事情节的推进。这种并非旨在复制现实、而更注重内敛美感的艺术风格,在中国传统艺术领域内有着广泛的体现。例如,我们很容易联想到中国戏曲中的“一桌二椅”和程式化的动作,它们能够激发出无限的想象空间;又比如,用桨代替船、用鞭代替马,演员一个翻腾便能跨越千里。
若回顾中国本土电影与戏剧相互演变的历程,便能发现,自电影在中国诞生之初,便与中国戏剧——确切地说是中国戏曲,维持着紧密的关联。电影借鉴戏曲的起点,源于北京丰泰照相馆的老板任庆泰所拍摄的谭鑫培主演的《定军山》片段,该片段以近乎戏曲舞台记录的形式呈现,从而成为了中国电影诞生的象征。中国电影在起初被普遍称作“影戏”;戏曲作品不仅是早期电影拍摄的主要素材,而且两者相互融合,孕育出了“戏曲电影”这一具有民族特色的电影流派。
我国早期电影作品的创作往往涉及戏剧领域的专业人士跨界加入,如田汉、欧阳予倩、夏衍、洪深等众多创作者,他们在电影与戏剧两个领域都十分活跃。在这两个艺术形式相互交融的过程中,戏曲不仅为电影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和独特的情感元素,还在创作理念及方法上给予了宝贵的经验。众多戏曲作品源自国内外电影的故事,例如,有取材于1928年同名武侠神怪电影的连台本戏《火烧红莲寺》,还有沪剧对同名的本土电影进行改编的《孤儿救祖记》,以及马师曾、薛觉先等艺术家将美国电影改编为粤剧。
除此之外,我国戏剧工作者很早便开始采纳电影手法。自1926年起,在上海盛行的“连环戏”,诸如《凌波仙子》等作品,使得演员在舞台上得以同步展示电影画面。这种方式能够展现那些现场难以呈现的场景,有效突破了戏剧在时空叙事上的限制,同时解决了当时电影尚不能发声的问题,为观众带来了全新的视听体验。
从“连环戏”演变至当下盛行的沉浸式体验,这一过程充分展现了技术与艺术、商业与艺术的交融与碰撞,本土美学在此过程中为舞台艺术的边界拓展和美学创新贡献了宝贵的经验和智慧。
摄像机“入侵”舞台之后
当前,对于戏剧如何影响电影的探讨,已不再仅限于对传统舞台镜框形式的借鉴,随着新技术的不断融合,这种相互转化的过程也愈发错综复杂。
近些年,舞台不仅借鉴了电影的主题与素材,更是直接采纳了电影的技术与语言。以2014年为例,英国导演凯蒂·米歇尔执导的《朱莉小姐》在我国上演,将舞台布置得宛如电影拍摄现场。通过精心细致的布局,舞台表演被拍摄下来,并实时生成、播放影像,从而实现了电影与戏剧表演的完美融合。米歇尔的作品使中国本土的戏剧创作者得以接触并接纳了将摄像机引入舞台、运用实时影像等创新手段与观念。自那时起,实时影像技术深受我国戏剧制作人的喜爱,田沁鑫执导的《狂飙》新版、李建军执导的《世界旦夕之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推出的“悬疑三部曲”——《深渊》、《心迷宫》与《生吞》,这些作品都将银幕视为关键的叙事工具和层次,从而丰富了舞台表演讲述故事的视角与范围。
通常情况下,电影观众只能完全被动地跟随导演的镜头来理解故事情节,电影中的镜头景别、拍摄角度、人物以及景观等元素,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影响观众的情感共鸣。然而,在剧场中,即便是在传统的镜框式舞台上,观众们全程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他们相较于电影观众来说,却显得更为“主动”,因为他们有权自主选择目光所向,是聚焦于舞台的某个特定位置,还是某个特定的人物。摄像机与屏幕影像在舞台上出现的频率日益增加,同时,沉浸式与移动式等多种演出空间以及新型的观演关系不断涌现,这些都使得戏剧观众的视角变得错综复杂。随着新技术的不断增多,如何将这些技术巧妙地运用,以有效地向观众传达特定的情感和艺术效果,而不是仅仅为了炫耀技术,这已成为当前舞台语言创新的核心问题。
高精尖的技术确实可以构建出令人信服的逼真场景,并进一步增强观众被动的沉浸感,然而,来到剧场的观众更倾向于目睹演员如何公开地完成从无到有的创作过程。观众可以随之移动目光捕捉细节,运用想象力填补场景的空缺,进而构建起整个故事。这种观演体验,才是戏剧维持其独特魅力的根本所在。
显而易见,随着数字技术的不断进步,电影在构建逼真场景和打造壮观视觉效果方面的进步将会加快。然而,仅仅将电影改编为戏剧,或是盲目追逐热门IP,亦或是试图复制现实,这些做法显然都不能成为解决问题的有效途径。面对那些渴望创新变化并已领略众多数字艺术之美的观众,戏剧若想维持其独特的地位、探寻创新发展的源泉,就必须更加深入地探讨电影与戏剧之间的联系,探寻本土的美学精髓,提炼百年前我国戏剧界和电影界人士的宝贵经验,在数字技术的时代背景下,主动拓展舞台艺术的边界,从而使戏剧艺术重焕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