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都市的征途，抑或重返故乡？这恐怕是每个人心中都曾浮现，亦或即将面临的抉择。自改革开放以来，伴随着工业化和城镇化的步伐加快，涌现出了众多流动人口；而进入新世纪，无数人涌向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一线城市，成为“北漂”“沪漂”“深漂”一族；近年来，随着地方文化和地方经济的深入挖掘与蓬勃发展，“大城市”与“小地方”的选择问题，始终摆在我们面前。
青年作家水笑莹的作短篇小说集《到上海去》正是在这一主题引领下诞生的。在这部作品里，她以八个短篇故事为载体，描绘了众多女性在不同年龄段、职业背景下的城市与乡村生活间的挣扎与抉择。书中各篇故事自有其独特的节奏与步伐：有的主人公奋勇向前，有的则困守原地，还有的则在两地间徘徊不定，犹豫不决。大学毕业生、小镇教师、家庭保姆、私人教师等角色在作品中的生活状态各有差异，然而，她们内心深处都怀揣着“前往上海”的愿望，渴望实现自我独立。
前往上海并非某部作品的名称，“上海”并非指代特定地点，它可以被任何城市名称所替代，因为探索人生的目的地，不仅是每个人的生命课题，亦是这个时代的共同议题。
我们悬浮着，在这座城市
阅读完《到上海去》收录的八篇故事，或许你会察觉到，故事中的角色仿佛都陷入了一种“犹豫不决”的境地。《紫河车》篇末，成宵丽留下的话语“明天我家中无人，我将前往上海”，这究竟是对束缚家庭的强烈抗议，还是对现实有所认识后的无奈抱怨，目前尚无明确结论。在《洄游》这部作品中，钟紫冉在故乡与上海两地间徘徊不定，经历了父亲的离世，母亲的再婚，她在职场上也尚未稳固自己的地位。她甚至未曾想过，当故乡被拆迁后，父亲的遗像究竟该安置于何方。同样地，《鸟居》中的芮雪，尽管心中生出了离开上海的念头，但实则并不真心渴望重返小县城，过上那种参加公务员或事业单位招聘的生活；她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竭力将她拽回原地，她并未对任何人怀有怨恨，她仅仅是出于本能地想要奋力反抗一番。
那些小人物的“本能抗争”看似微不足道，在生活的广阔江河中，无法激起一丝波澜，然而这已是他们在竭尽全力后，所能保有的最后一份尊严。水笑莹将这种现象称为“悬浮”：即便面对生活的暗流和漩涡，个人仍能保持头部以上露出水面，静待风浪平息，即便在水下，双足也在竭尽全力地划动。若此人既无法向前迈出一步，又无退路可寻，更无甘愿沉沦的勇气，尽管竭尽全力，也仅能维持现状，那么他将在这种“悬浮”的状态中体会到深深的疲惫。
水笑莹并未在小说中提供解决方案。她的笔触细腻入微，如同白描一般，生动地描绘出那种悬浮在现实与虚构之间的状态。相较于虚构的故事，她更像是在剔除生活的枝蔓，过滤掉幻想，用近乎残酷的笔触记录下一种真实。在《百年好合》这部作品中，她以近乎严酷的笔触描绘了陈俊青为田玲准备餐点的情景：面条略微粘连，她加入了一些自来水，放入微波炉加热了五分钟，随后用筷子将面条和豆腐搅拌成糊状，最后待其冷却。
书中对“沉默”的描绘同样让人深受触动。在《百年好合》这部作品中，病房里的场景尤为引人注目。田玲抬起头，目光落在输液袋上，药水缓缓滴落。她询问田亮现在是什么时间。田亮回答，快到十二点了。田玲又问，你今天不去送外卖了吗？田亮笑着回应，今天不送了，我要休息，来陪你。在这段对话里，人物的沉默所蕴含的力量远胜于言语——田玲的询问与田亮的回应间，交织着疾病和生活的双重重压；而在茶水间，陈俊青的观察背后，隐含着对护工们生存状况的深刻批判：“阿凤的饭盒里装着鸡腿和红烧肉，而食堂的标价均为十元。一顿饭下来，至少要花费二十多元。如此开销，哪还有余钱储蓄呢？”这种“留白”手法在叙事中运用，促使读者在空白区域自主发挥想象力，进而加深对现实社会的理解。
我们感到不甘心，面对困境我们无能为力。就如同水笑莹在漫长的“沪漂”生涯中坚持不懈地写作一般，小说中的角色，还有那些在城市中漂泊的我们，都紧紧抓住那一线不易的期待与温情，努力描绘出我们各自的人生轨迹。
妈妈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
水笑莹的灵感源泉主要源自于自身及周边人的生活体验。《到上海去》这部作品中，展现了一组鲜明的对比，那就是“60后”与“90后”女性的形象，换言之，这也可以被视为母亲与女儿之间的对比。
谈及这些作品的创作背景，安徽芜湖的故乡情结是不可或缺的一环。水笑莹透露，她自幼便耳闻了诸多“打工”。在基建热潮尚未兴起之际，首批外出谋生的往往是新近分娩的年轻女性，她们投身奶妈职业，用自己的奶水滋养着整个家庭。随着时光的流转，进入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芜湖地区兴起了一股“保姆热潮”，众多年轻女子涌入北京，投身于家庭服务业。《珠穆朗玛》这部作品便以这一现象为背景，描绘了一位芜湖籍小保姆的往事：那些赴京担任保姆的芜城姑娘中，有的留在了北京成家立业，有的转行从事小本生意，而像她这样选择返回家乡的则更为常见。她们缺乏学历，并无特殊技能，无论走到哪里，从事的往往是类似的工作。真正能够像陈荷叶那样彻底改变命运的，实属寥寥无几。然而，到了水笑莹这一代人，女性外出更多的是为了求学和就业。《洄游》、《鸟居》、《世纪大道的夜樱》等故事中，她们的身份各异，有的成为私人家庭教师，有的在辅导机构授课，还有的成为大学里的非正式员工……
从奶娘到家佣，进而成为私人导师，这些女孩们的境遇似乎有所好转，有所提升，然而，她们却共同面对着同样的选择。母亲的经历，同样可能成为我们的经历，我们心中的迷茫，也曾是母亲心中的迷茫。然而，随着母亲的年岁渐长，她们的生活中又浮现出诸多新的挑战：情感的纠葛、健康的困扰、岁月的痕迹，以及抚养下一代的责任。《百年好合》、《去迪士尼》、《珠穆朗玛》等作品里，我们得以目睹两代女性在小说的舞台上跨越时间的界限，相互凝视与交汇。或许，在面临相似的抉择时，我们与母亲之间能够激发出更多的共鸣与关怀。
青年写作者的一种面貌
近期，文学界出现了一批批新颖的“创意写作新星”，而同样出身于创意写作专业的水笑莹，无疑是其中不容小觑的一员。
水笑莹，出生于1992年，籍贯安徽无为，是一位小说作家。她的作品在《十月》、《上海文学》、《北京文学》等知名刊物上发表。她曾荣获第七届“青春文学奖”的中短篇小说奖项，以及第一届《青春之歌》文学奖学金，还入选了首届“京师-牛津‘完美世界’青年文学之星”提名名单。
与那些具有异质性、地域特色或学院风格的写作相比，水笑莹在《到上海去》一书中的形象显得尤为朴实无华，且其内涵具有广泛的适用性。
她的关注点更多地聚焦于普通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及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正如项静在序言《附近的生活与当下的世情》中所阐述的那样：“她所着重的，是塑造那些贴近我们生活、在家庭、职场、社区以及日常互动中形成的真实人际关系。”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在阅读中，总能收获深深的共鸣：
她并未因买到质量不佳的草莓而感到沮丧，令她真正难过的是生活的整体面貌，是租住空间里那间狭小的厨房、卫生间角落里沉积的水锈、以及被冰箱挤占的狭窄过道所构成的生活环境。
饮食成为了维系生命不可或缺的程序，与发票、报价单等共同构成了这座城市的运作流程，而母亲的关怀亦仿佛是亲情流转的一部分。
“延迟回家，也是在延迟承认自己的失败。”
“人活在世上就是一个不断被打上印记的过程。”
人们总怀揣着对远方的好奇与向往，然而鱼类却截然不同，它们为何会执着于那条古老的传统，一次又一次地重返自己的出生之地，这始终是个谜。
锅子犹如一个欲望的启动器，一旦被激活，周围的世界便不得不随之调整。如同沸腾的汤水般涌动的欲望，让她立刻慌忙地盖上锅盖——显然，她目前还无法承担这些变化的费用。
她仰起脸，目光落在地铁站口的几棵吉野樱树上，夜幕下，这些樱花在射灯的映照下，展现出一种精心准备后的美感。她将手机镜头靠近，故意调整角度，将街道和建筑物从画面中剔除，只留下樱花在夜空中的绽放姿态。她心想，或许人生和樱花一样，无需背景，无需被解读，只需尽情绽放，那就足够美好了。
……
这些真挚、稳健的文字，展现了一种不迎合潮流、不轻浮的年轻作者风采，这恰恰是《到上海去》一书令人感到欣慰的亮点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