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获得者、清华大学中文系教师格非与年轻作家杨好展开了一场深入的交流,他们在文学艺术的重要性上达成共识,并进一步探讨到,人应当进行思考,因为一旦开始思考生活,那些困扰我们的烦恼便会逐渐与我们拉开距离;而当我们学会将烦恼视作一种相对的存在,它们便无法对我们造成伤害。两位作家对写作的看法是,“缺乏经验并非真正的理由”,一个优秀的作家应当具备高尚的修养和卓越的思维能力,这样才能捕捉到灵感迸发的瞬间。
01 文学艺术,有何必要?
伊曼努尔·列维纳斯,这位法国哲学家,曾提出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他认为,世界可以被划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其中一部分,是我们人类作为感知的主体,我们拥有自己的世界。而另一部分,则包括了广场、街道、森林、江河等,它们都是客体,需要主体的认知才能被理解。若想真正了解这个世界,就必须将自己融入其中。列维纳斯所探讨的疑虑在于,人类究竟是如何创造出名为文学艺术这一独特事物的?这种创造有何实际意义?为何在“我”作为主体与“世界”作为客体之间,必须引入文学艺术这一中介?
列维纳斯曾言,这乃是对现实生活的模仿。外头风起时,我独享那风声,觉得它悦耳动听;雨滴落下,我聆听雨声,亦觉其美妙;鸟儿的鸣叫亦是如此动听;花朵的美丽更是显而易见;这一切便已足够。然而,我为何要拿起画笔,将花朵描绘于画布之上?这一模拟过程,其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列维纳斯并未给出答案,我的理解是:文学与艺术在模仿现实世界的过程中,会孕育出一种名为美的存在。美的感受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而这距离往往需借助某种媒介才能触及,与现实直接接触往往难以激发美感。文学亦是如此。文学在模拟现实世界时,存在两种途径。其一,如杨好在《男孩们》中所描绘的,通过模拟生活困境,如年轻人与家庭、长辈间的矛盾,使自身获得解脱,这是文学的一大功能。此外,文学亦能模拟我们的情绪与情感。若有人投身写作,随着创作的深入,会发现心中所思与笔尖所绘,实为两码事。
杨好提到,格非老师刚刚提到了一个核心概念,即“情感”或“感觉”。文化理论家雷蒙·威廉斯曾对感受的构成进行过阐述。在文学创作中,我们并非只是记录那些既定或公认的事物,而更多是去探寻那些尚未成型的事物。我所追求的,或是试图捕捉的,正是这样的情感体验。
文学与现实之间的关联或许在于,现实始终涉及确凿的事实,而文学或许更侧重于内心世界的真实,即便它未必真实,却也透露着真诚。在文学的创作领域,它能够容纳那些不确定的、略显模糊、甚至有时极其危险的元素。
上个月,我在英国的一条新闻中得知,一座城市的超市里意外地发现了一枚二战遗留的炸弹。这让我想起了自己在《半衰期》中所描绘的想象中的情景。这不正说明了真实与想象的界限在许多情况下是模糊不清的,有时甚至是相互颠倒的吗?或许,你梦中所见的才是最真实的存在,而你当下的现实,反而可能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02 没有经验只不过是借口
谈及阅读《大眠》的体验,当我第二次阅读时,发现了诸多先前未曾察觉的疑点,其中一些意象颇具深意。杨好笔下的角色为何都显得模糊不清,缺乏实质感,仿佛悬浮于空中?我认为这反映了他们这一代年轻人观察和理解世界的一种独特方式。
我坚信这其中蕴藏着无数难以捉摸的奥秘。写作的奇妙之处在于它赋予了人们无拘无束的创作空间。有时,我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体验,比如在早晨九点钟用过餐后,坐下来准备动笔,写作过程中,你完全无法预知二十分钟后会诞生出怎样的文字。完成写作后,你甚至会感到难以置信,当你重新阅读自己的作品时,会觉得它们如此陌生,不禁自问:这真的是我写出来的吗?文笔如此出色,简直堪称天才之作!你自然也要有所等待,因为有时候这种感觉并非轻易可得。故而,在等待的期间,作家们会感到极度痛苦,他们必须具备极大的耐心。
因此我不断重申,作家无需拘泥于每一个字,否则艺术与小说将不复存在。小说的魅力在于,它能够随时随地从你的笔尖涌出。正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米兰·昆德拉等众多杰出作家所曾言,小说的伟大远超于个人。福柯曾言,一句佳句若跃然纸上,你又如何能断定那系出自己手,抑或它只是不经意间掠过眼前,你恰巧将其捕捉?此乃一重要隐喻。为了捕捉那美妙句子,我们需精心调适自我,广泛涉猎书籍,持续深入思考,并通过精心训练,使这种感觉得以显现。
优秀的作家,若具备卓越的素养和深邃的思维能力,便能在作品中展现出常人所称道的灵感迸发,这无疑是一种难得且难以预料的才华。虽然听起来似乎带有神秘色彩,但对于真正的作家而言,这却是日常的修炼与积累。
杨好表示,格非老师提到的“影影绰绰”形容其作品中的人物非常贴切。在创作《大眠》的数年间,他多在夜与昼的交界处进行写作,这主要是因为他饱受失眠之苦,对深睡眠有着强烈的渴望。他曾在阅读卡夫卡的日记时发现,卡夫卡对睡眠怀有崇拜之情,原因是他自己也无法获得良好的睡眠,而他对那些能睡得香甜的人抱有敬仰。杨好也有同样的感受。我对那些能安享睡眠的人充满敬仰,同样也敬佩那些对周遭环境不过分敏感的人。在创作过程中,作家往往需要全身心投入,充分调动每一个感官。然而,这会导致个体变得异常敏感。在此期间,失眠和过敏等问题随之产生,这些都是作家必须克服的难关。尽管如此,作家仍需保持开放的心态,因为唯有如此,文字才能焕发生机,自由呼吸。
我仍在思考一个疑问,《大眠》这部作品同样揭示了欲望的映照。或许正是这种欲望的映照,促使我创作出了那些飘渺不定、虚幻不实、朦胧模糊的篇章。这个时代似乎充斥着过多的中间环节,无论是科技还是媒体,都显得与我们过于亲近。我们追求的并非自身的真实欲望,而是他人所渴望之物。这些中介不断将他人的欲望映射出来,形成了无数个映像。在这些映像之中,人们不仅难以找到真实的自我,甚至对自己的真实需求都感到迷茫。可能正是这些镜像组成了所谓影影绰绰的现实中的鬼影的一部分。
我始终将格非老师视为与我同龄的人,有时甚至将荷马也视为我的同龄者,正如吉奥乔·阿甘本所阐述的“同龄人”这一理念。在我看来,时间并非线性发展,而文学的魅力正是在于此。在使用钟表、手机以及各类计时工具来记录时间时,时间总是一分一秒地向前流逝,有着今日、往昔与未来之分。然而,在文学领域,时间的计算方式并非如此,因此,我们能够观察到众多同行者与同时代人的身影。
我认为仅凭个人的生活历程或过往经验进行创作,此类文学作品往往显得内容单薄,其局限性过于明显。
格非曾言,世间作家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人生阅历丰饶,诸如高尔基、狄更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另一类则如博尔赫斯,他沉浸于幻想之中,对书籍的热爱永无止境。尽管他双目失明,却成为图书馆馆长,与书籍为伴,与人交往甚少,社会经历颇为匮乏。然而,这难道能否定博尔赫斯作为一位伟大作家的地位吗?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杨好刚刚提到了一个非常贴切的词汇,那就是“同时代人和同时代性”,我个人的理解是它代表了现实感和原生状态。许多人声称自己日复一日地在现实世界中摸爬滚打,这便是现实感。那么,什么是原生状态呢?在人类出现之前,宇宙生命已经存在了数十亿年,我该如何去思考人类出现之前的那个世界呢?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实际上是在探讨如何去理解“同时代性”。当我阅读《左传》时,发现书中描绘的情境与现今的世事颇为相似,大国间的竞争激烈,而小国则在大国之间左右为难。阅读过程中,你或许会感到《左传》与我们的时代更为贴近。
无人能够完全缺乏经验,无论生命如何延续,只要吸入空气,生存下去,便具备了一定的写作能力,只是程度不同。有些人尽管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却未必能够动笔成文。提及卡夫卡,其一生颇为平淡,未曾步入婚姻殿堂,交往的朋友寥寥无几,寿命亦不长。相较之下,我们当代中国人的生活显然要丰富多彩得多。然而,生活经验的丰富程度并非如此简单衡量。真正有价值的人生经验,在于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感悟与思考。
思考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写作是思考的直接结果,而非阅读的产物。有人认为阅读就能成为作家,但我并不认同。一个人若想成为作家、艺术家或学者等,自始至终都应培养思考的习惯。“我没有经历”通常指的是戏剧性的事件,而人应当具备深层次的思考能力。我们不仅要与当代人交流,还要与历史人物以及未来的人进行对话。
杨好、格非新作
03 塞壬的沉默,风险无处不在
杨好表示,他与格非老师都对《荷马史诗》情有独钟,认为这部作品堪称佳作。每读一句,都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人生哲理,仿佛每一段文字都能独立成篇,如同人生论文。在完成《大眠》这部作品后,再次阅读《荷马史诗》,杨好有了新的发现,他意识到这部史诗实际上在暗示塞壬的沉默之谜。《塞壬的沉默》是卡夫卡创作的一篇短篇小说。在这部作品中,他提到奥德修斯及其同伴在途经塞壬栖息的海域时,并非被塞壬的歌声所吸引,反倒是被她们的沉默所吸引。原因在于他们用手指堵住了自己的耳朵。那些无法言说的事物往往更具威胁,它们甚至蕴含着一种宿命般的感召力。这种宿命感正是我们追求的终极目标,而我们常常被这种终点所诱惑,而非起点。
格非曾提到,本雅明在评价卡夫卡的作品时指出,卡夫卡笔下的塞壬是寂静无声的。在奥德修斯的故事中,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进行了深入的剖析。对于托尔斯泰这样的作家而言,世界呈现的是一种诱惑,其中充满了诱人的美景。以渥伦斯基与安娜之间的情欲为例,它就是一种诱惑,如同飞蛾扑火,那么,我们是否应该投身其中?若你不投身其中,人生将失去价值。然而,一旦你选择投身,死亡的风险便随之而来,正如安娜最终所遭遇的那样。因此,在大家所阅读的《安娜·卡列尼娜》中,塞壬这一主题被重新诠释,托尔斯泰将其命名为激情,指的是人突然间涌现的、难以控制的强烈情感,这种情感蕴含着极大的危险。然而,卡夫卡持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塞壬是缄默的,当你穿越那片海域后,便无法再听到塞壬的歌声;这正是卡夫卡所处的时代。尽管如此,你仍有可能坠落并丧命。
生活中缺乏那些诱人的诱惑,缺少了动听的歌声,但这并不意味着不存在风险。卡夫卡曾言,行走于世间,正自得志满腔,不料脚下突然陷落一个深坑。在当今社会,每个人都是如此,我们无法掌控这个世界的走向。
在现代社会的生活中,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引发我们极大的困扰,它们如同细小的粉末般环绕着我们,使我们感到呼吸困难。这一点,我在杨好的作品中深有体会。
为何我屡次强调思索的重要性?这是因为一旦你开始对生活进行深思熟虑,那些困扰你的烦恼便会与你拉开距离;若你能将烦恼置于相对的位置,它们便无法对你造成伤害。我曾向一些年轻人提供过建议,关于如何将烦恼相对化?通常情况下,当我们遇到烦恼时,最先的反应往往是试图将其阻挡在外。例如,你可能会告诫自己不要去想它,试图将其排除在意识之外,然而,它每时每刻都在你的脑海中占据一席之地,难以被彻底排除。此时,心理学上提出的一个有效策略是,你可以引入其他活动,比如继续工作、正常出行、日常饮食,使这些活动与你的烦恼产生关联,信息量增多后,你的注意力会被分散,烦恼因而显得不那么突出,随着时间的推移,烦恼自然会逐渐减轻。
六十余岁,我依然执着于创作,内心充满了紧迫感。在与作家李陀的交流中,尽管他已经86岁高龄,他却时常提醒我,作为资深作家,我们理应持续向年轻一代汲取智慧。毕竟,他们对世界的认知与我们大相径庭,提出问题的角度亦然。面对各自的境遇、个人局限以及沉重的压力,这些是年轻人所熟知并深切体会的。年纪稍长的人对于变化往往显得迟钝,而年轻人则对之极为敏感。因此,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年轻人比较脆弱,缺乏经历,这样的看法是不准确的。因为时代已经发生了变化,正如之前提到的,塞壬已经不再发声。
04 世界被拉平,但人仍有快乐的权利
杨好提出疑问:去中心化和去代际化是否是同步进行的?他有时感到,我们这一代年轻人似乎较为胆怯,而格非老师他们似乎更敢于直面这个世界。此外,他也会思考,与荷马等古典时代的作家相比,自己是否显得更加传统,而他们是否显得更加前卫?
十年前,我深信这个世界能为我们揭示答案,然而时至今日,我察觉到了世界的变迁。当我重返往昔的故地,眼前的伦敦、纽约,还有我如今所居的北京,都与十年前截然不同。这个世界正逐渐变得扁平化。尽管在过去十几年里,我们见证了全球化的进程,但全球化却屡遭破坏,又屡次重建,最终再次瓦解。然而,对我来说,这并非消极的现象;相反,在这种不确定的氛围里,我似乎逐渐能够辨识出自己内心的声音。
格非近期深思的问题主要涉及技术领域,特别是今年春节期间DeepSeek问世之后,我坚信全球范围内会有不少人与我持有相似的忧虑情绪。正如让·鲍德里亚所言,人类对技术拥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强烈渴望,这种渴望体现在创造新技术的愿望上。追溯至笛卡尔,现代哲学便开始探讨此类议题。
然而,近五年的影响已相当严重,以我在清华任教为例,若不将学生的手机全部没收,考试将无法进行,因为几乎所有问题DeepSeek都能解答。此外,我还听闻某些出版社已开始利用AI创作作品,如此一来,至少无需支付稿酬,进而将其转化为产业,面向消费者提供。
如此一来,众多年轻作家向我咨询,我们身上究竟有何特质是人工智能无法替代的?经过深思熟虑,我认为那便是我们的生命感受。机器可以替代的是知识,知识是一种已被定格的事物,而体验则是不断生成的。以早晨的风拂过我的脸颊为例,我感到愉悦;然而,到了傍晚,我的心情又转为忧郁。
每个人都应珍视自身的生命历程,当然,我并非暗示你需成为作家或艺术家。我常与儿子交谈,他好奇地问,一个人想要快乐,需要满足哪些条件?这些条件又分别是最基本的还是最极致的?我回答得很直接,只需记住一点,只要一个人能够思考,快乐便无法被剥夺。我与众多友人谈及,即便未来AI的写作水平超越了我,它也无法夺走我通过写作表达自我生命意义或享受杨好所描述的快乐的权利。写作本身就是一种权利,一种充满创造性的活动,我享受着那种神秘工作带来的极大愉悦,这是我的权利,是AI无法剥夺的。
杨好:没错,格非先生曾言,AI无法剥夺的是生命的自主权,还有那份难以言喻的极大愉悦。或许正如康德所阐述的,它无法剥夺的还有我们对苍穹的敬畏之情,以及我们对自己内心的谦逊与谦卑态度。